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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什么样的病人,能被称作行走的教科书?

    这是丁香园全新的小说连载专栏《那些年,我们是小医生》。

    专栏作者陈罡,80 后,北京协和医院医生,擅英语日语,略懂编程和写作,此前出版小说《因为是医生》等,本连载系列为前传。

    本文为连载系列第5篇,点此可回顾上期。

    我正在免疫科的办公室里听查房,不经意间望见窗外的雪花纷沓而至,在轻柔的风中打着旋儿,闪着亮光,我和米梦妮异口同声地「啊」了出来。

    「哈哈,又是个没见过下雪的南方人。」免疫科主治医生江夕涛笑出声,「你们快点儿干活,一会儿去看个够。」

    结束查房后,我们迫不及待地奔下楼。顷刻,大片的雪花在空中飞舞得更加起劲了,才一会儿工夫,老楼门前的空地已经蒙上了厚厚的一层雪。熙和医院的建筑楼体以绿色为基调,在雪的映衬下,显得愈发郁郁葱葱。

    冬日的阳光散落在地上,积雪像碎钻般晶莹着,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我小心翼翼地夹着腿走上雪地,积雪咯吱作响。一旁的米梦妮同样兴奋着,一阵风吹来,雪花落在她嘴角,她伸出舌头舔了舔。

    「有点儿清甜。」她拿出手机递给我,「你帮我拍张照吧。」

    镜头中的米梦妮一副安静端庄的样子,雪地里的她围着一条红围巾,衬得脸上的皮肤愈发白皙,她微微一笑,露出一对甜甜的酒窝,盛满了江南水乡的秀美。

    米梦妮文静又认真的性格也经常受到称赞说「适合干内科」。正式成为住院医后,她把自己的披肩发一丝不苟地盘成发髻,每天一大早便来到病房里询问病人昨天夜间的情况,查阅新出的化验结果。

    忙完日常医疗工作后,米梦妮总会和自己的病人在床旁聊上好一会儿,她的病人也很喜欢自己的主管医生,住院才一两天,对她的称呼就会从「米医生」变成「梦妮」或「妮妮」。

    有趣的是,米梦妮还有一个双胞胎姐姐,相貌像极了,但性格却迥然,姐姐从小就外向、爱表演,如今在中央戏剧学院学编导。

    「我们从小喜欢的东西都不一样,玩具、衣服、书籍,各种东西都要买不一样的两套,再大一点儿,姐姐学钢琴和舞蹈,我学围棋和书法,从小到大,可没少花父母的钱呢。」

    米梦妮在打印的出院病历上签字,钢笔在纸面上拉出漂亮的笔锋。

    刚办理完今天的出院,我们科来了两个新收病人,碰巧就是一对双胞胎姐妹。她们姓谢,姐姐叫伊然,妹妹叫伊颜,姐妹俩得了免疫科最常见到的一种疾病:系统性红斑狼疮。

    「每一个狼疮病人,都是一部内科学教科书。」江夕涛主治医生交代,「你今天有两本书要看,可要好好掌握病史和查体。」

    几十年前,狼疮这种疾病在一定程度上等同于绝症,随着医学的进步和治疗药物的研发,现如今已经变成一种可以控制的慢性病。系统性红斑狼疮绝不仅是脸上长几片红斑那么简单,之所以把它称为「内科学教科书」,是因为这条「恶狼」的魔爪可以从皮肤、毛发伸到身体里几乎每一寸角落。

    每一个狼疮病人都各有不同,治疗没有标准答案,每一步都考验着医生的经验和医学的艺术。

    在护士台办住院时,我和米梦妮见到了这对姐妹。姐妹俩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脱下口罩时,可以见到粉红的双颊上长着些许红斑,她们体态略丰盈,看起来应该是服用激素的副作用。

    伊然和伊颜把身份证递给护士,「照片好漂亮哦。」在一旁的米梦妮不禁赞叹了一句,「嗨,你们好,我是你们的主管医生。」

    姐妹俩笑了笑,「我妹妹上大学时是班花呢。」

    「你们现在也还是很可爱啊。我们共同努力,把疾病赶跑。」

    采集完病史,米梦妮回到办公室后微微皱起眉头:「姐妹俩的病情不简单」。

    当狼疮累及身体的重要脏器,并且影响到功能时,已经处于严重状态。同样是狼疮,姐妹俩的受累脏器并不相同。

    姐姐伊然受累的主要是肾脏,大量蛋白从尿中丢失,她的腿部肿得厉害,体格检查时,米梦妮在伊然的踝部按出深深的大坑。

    妹妹伊颜的问题更严重:肺动脉高压。肺动脉只是人体内庞大的脉管系统中的小小一段,却桥接着心脏和肺脏两个重要器官,当肺动脉出现压力增高时,右心室向肺部射出的血流受阻,肺得不到足够的血液供应,病人会出现憋气、心悸等症状;相应地,由于肺动脉压力增加,病人右心室负荷也会逐步加重,最终发生右心衰竭。

    妹妹伊颜大约是在两年半以前确诊的。不多久,相处了三年、很快就要谈婚论嫁的男友和她取消了婚约。她找了比她更早确诊的姐姐痛哭了一场,两个人互相打气,战胜疾病。

    伊颜是个好强的人,大学毕业后去了一家金融公司。她一边服药控制病情,一边继续着职场女性快节奏的生活。一忙过劲儿,她就忘了服药。

    大约半年前,伊颜开始偶尔觉得乏力气短,又过了一阵子,开始时不时感到心悸。两周前,她给自己请了个短假去旅游,就在她收拾办公室的时候,突然眼前一黑,晕厥过去。

    姐姐伊然闻讯把妹妹送到了附近医院的急诊,寸步不离地照顾了好几个晚上。几天后的清晨,伊然发现自己尿中泡沫增多,双脚也穿不进原来的鞋子,一检查发生狼疮肾炎加重了。

    这一连串的故事都是米梦妮告诉我们的。

    米梦妮总是这样,收病人的时候,她会在一个小本子上做记录,字里行间并不是死板的病情描述,而是舞动着一个个独特而又鲜活的人。

    第二天早查房,米梦妮认真汇报了病历,还整理出姐妹俩起病以来的各种检查,江夕涛主治医生赞许地点了点头。

    最后,他的目光若有所思地定格在阅片灯上伊颜的一张胸部CT,在片子的某几个层面上,彭粗的肺动脉像一只瞪圆的眼睛。

    「好粗的肺动脉!病人的右心室也是扩张的状态。」

    「按照病情的发生发展,狼疮导致的肺动脉高压有早晚之分。还没有明显临床症状时,如果发现早,肺血管病变还处于可逆时期,此时针对狼疮的治疗有可能阻止甚至逆转肺动脉高压。如果错过早期诊断,病人出现乏力、心悸或活动后气短等症状时,就进入肺动脉高压临床期,此时如果及时启动综合手段,或许还犹未晚矣,能够延缓疾病进展,但如果病情迁延不治,肺动脉高压会进入不可逆转的时期,纵然目前已经有不少药物取得了新进展,但仍可能面临无可奈何的局面。从 CT上看,伊颜的肺动脉已经扩张得非常严重了,至少不是早期状态。」

    当肺动脉主干直径 ≥29MM 或/和肺动脉主干/升主动脉直径 ≥1提示肺动脉高压

    「超声的肺动脉收缩压是 64 毫米汞柱,的确是严重的。」米梦妮对病人的检查结果一向滚瓜烂熟,「但我有些不甘心,伊颜好年轻啊,我期待做右心导管证实肺动脉的确切压力,并且尝试急性血管反应试验看,看肺动脉高压有没有可逆性。」

    「右心导管检查也正是我这回把伊颜收住院的重要目的。你说的没错,说明你昨晚真的好好去阅读狼疮这本教科书了。」江医生满意地看了她一眼,扭头又盯着那张 CT 看了一会儿,「不过,如此扩张的肺动脉,还有这个变形的右心室,我有些担心急性血管反应试验阴性,换句话说,伊颜的病情可能是不可逆的。」

    所谓右心导管检查,是通过颈静脉置入一根导管,导管的前端探入右心,能感知肺动脉的压力变化。

    由于是直接的测量,这项检查被视为肺动脉高压判断的金标准。这个过程可以同时进行急性血管反应试验,也就是让病人吸入一种叫依诺前列素的药物,如果肺动脉压出现明显下降,那么判断肺血管病变可逆,病人可以从更多的治疗药物中获益。

    在医学上,阳性或阴性结果反而是让医生踏实的,就属模棱两可的结果折磨人。伊颜的右心导管检查验证了严重的肺动脉高压,在吸入依诺前列素后,她的肺动脉压力的确是下降了一些,但又没有达到判定病变可逆的标准。

    江医生和米梦妮一起看着伊颜做完全套检查。检查完成,右心导管从伊颜的颈静脉拔出时,伊颜睁开眼,察觉到医生脸上略带失望的神情:「两位医生,其实我有预感,是不是检查结果不太好?」

    「倒也不完全是,只是没有预想的好。」米梦妮俯下身,对着还躺在检查床上的伊颜小声说。在一旁的江医生接着补充说:「这个检查结果只是意味着部分药物的治疗效果可能不理想,但我们现在手头的武器还有很多,除了治疗狼疮原发病之外,针对肺动脉高压的靶向治疗药物也层出不穷。」

    「我可以加入你们,一起学习如何对付我自己身上的疾病吗?」伊颜轻松地笑了笑,「我英文挺好的,平时也能看一些文献,也愿意多了解一些自己的疾病,真不好意思,感觉现在自己有点儿亡羊补牢的样子。」

    「当然可以啊,欢迎加入,我们一起并肩作战。」江医生也和蔼地笑着,「其实我特别欣赏这样的医患关系,我们共同的敌人是疾病,你的加入大大增强了我们的实力。米梦妮,你要和你的战友好好合作。」

    伊颜穿刺的创口已经贴上了敷料,她坐起身来:「其实,我知道医学的世界真的很难懂,医生就是这个世界里的魔法师,而普通人就是麻瓜,医学里那些难懂的术语和药物就像一个个神奇的咒语,麻瓜的确很难完全理解魔法师的世界。但是现在,这个世界里的一小部分知识对我来说太过重要了,作为麻瓜的我也不得不挤上国王十字火车站的九又四分之三站台,哈哈……」

    「呀,原来你也是《哈利·波特》的粉丝呀!」米梦妮拉起伊颜的手,扶她慢慢地下床,伊颜最近的状态确实不太好,她稍微快一点儿走路就会面色发青,「欢迎来到我们的魔法学校,接下来,我来和你解释那几个拗口的治疗肺动脉高压的咒语。」

    姐妹俩常年看病,加上事业才刚起步,整体经济情况并不是太好。不少针对肺动脉高压的靶向药物价格昂贵,在接下来的两周多时间,米梦妮一门心思地查找文献,希望帮患者量身定制便宜又有效的治疗手段。

    伊颜也真的投入了对狼疮和肺动脉高压的了解,她总是认真地听从米梦妮的建议,自己学习各种治疗药物的机制,向病房医生汇报自己服用药物后的感觉,整个参与过程绝没有任何的刚愎。

    病房主治江医生正是研究这种疾病的专家,经过数次的专业组查房,伊颜经历了大剂量激素冲击治疗和免疫抑制剂调整,又尝试应用了适合自己的肺动脉高压治疗药物,半个月下来,她自己感觉身体好了不少。

    姐姐伊然在这段时间里病情同样大为改善,她的水肿逐渐消退,和住院前相比,尿蛋白整整下降了一半以上。

    晚上刚好是米梦妮值班,她坐在电脑前办理姐妹俩翌日的出院小结。我出门转一圈查看完自己的病人,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到办公室,准备和米梦妮交代几句病人的事情就回家。

    「嘿,梦妮,我和你说一下我 41 床的事情。」办公室里的米梦妮正斜靠在电脑前的椅子上,听到我的声音,她站起身来,双腿前后交叉着,一手拿着笔,另一只手插在白大衣的兜里,白大衣的扣子潇洒地敞开着。

    「说吧,有我今晚值班,你只管放心。」她对我眨巴了几下眼睛。

    我察觉到一丝异样,但没有太迟疑,继续说了下去:「那个老奶奶今天的尿有点儿少,我给了一片呋塞米,晚上 9 点时帮我重新计一下出入量。」

    「呋塞米……出入量……?」眼前的米梦妮眯了一下眼睛,转动几下手头的笔,「哦,出入量,好的好的,你还有什么交代的?」

    我正准备继续说点儿什么,门口走进另一个一模一样的米梦妮,她不好意思地快走几步到「米梦妮」跟前说:「梦安,快别闹,我就出去上个洗手间,哎呀,看你把我白大衣穿成什么样子了。」

    我这才彻底反应过来,刚才和我说话的「米梦妮」原来是她的双胞胎姐姐米梦安,米梦安噌地一下脱掉白大衣还给妹妹,吐了一下舌头。

    「来,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米梦安。梦妮的双胞胎姐姐,中戏编导。」米梦安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把发髻摘开,头发的末梢挑染成淡红色,她指了指头发,「嘿,梦妮同事,你现在是不是把我俩分清楚了呢?你刚才说的出入量是什么,我没懂,现在你可以正式对我妹再说一遍了。」

    「程医生好。」米梦安伸手对我比了个心,又扭头对妹妹说,「你这也太拘谨了,我看医疗剧里医生白大衣敞开穿很酷的啊。」

    「现实和电视剧不一样嘛。」米梦妮轻轻跺了一下脚,「哎哟,姐姐,你送过来的票我也收到了,我周末一定去看你的剧。我今晚值班,你还是先回家吧。」

    「好呀你,又这样赶姐姐走。照顾好自己,周末记得来哦,给你的两张票,你还可以送程医生一张,和他一起来。」

    正说着,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随即是护士的声音:「米医生快来,23 床谢伊颜昏倒在地上了!」

    米梦妮和我迅速赶到伊颜的房间。

    伊颜倒在病床边上,身边散落着一个行李箱,伊然告诉我们她妹妹刚才在整理明天的行李,一使劲儿抬箱子,就倒在了地上。我、米梦妮和赶来的两个护士一起把伊颜抬到了病床上,只见她面色青紫,呼吸微弱到近乎消失,我伸手触摸她的颈动脉,没有明确的搏动。

    「即刻心肺复苏!」我和米梦妮对视一眼,「一个护士建立静脉通路,另一个快呼叫内科总住院!快!」

    这是我和米梦妮第一次真正进行心肺复苏。一开始,我总觉得按压有些力不从心,而在床头操作简易呼吸器的米梦妮也显得有些紧张。

    好在五分钟不到,总住院就赶了过来,开始有条不紊地组织起抢救:胸外按压、起搏器、肾上腺素、气管插管、再来一支肾上腺素……

    但时间一分一秒地逝去,死神带着伊颜的心跳和体温,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感受到按压的双手下逐渐冰冷的身体。

    和我交替进行胸外按压的米梦妮双手按出了红白相间的印痕,她额头上的汗水滴答滴答地往下滴。

    总住院宣布临床死亡后,我们扶着已经泣不成声的姐姐伊然走向医生办公室。

    我们围着办公室里的长桌坐下,谁也没有打破这份安静。

    伊然缓缓停止了哭泣,反手握住米梦妮的手:「米医生,这些日子你对我们的照顾我们都记在心里,刚才你们的抢救我也都看到了……妹妹走了,我还是想告诉你,伊颜一直说你是她见过的最好的医生。」

    总住院陪着伊然回了病房,办公室里留下我和米梦妮,一直等在门口的米梦安走了进来,她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地陪着妹妹。

    「姐,我没事。」米梦妮抬起头,「我这会儿还要办伊颜的死亡证明。」

    她重新走到电脑前坐下,在死亡证明书上敲入伊颜的身份信息和死亡原因,敲着敲着,她突然停住了,声音哽咽:「姐姐,我敲身份证号码的时候发现,明天是伊颜的生日啊,她明天生日啊……」

    一时间,分不清是汗水或是泪水,沿着米梦妮的面颊往下流:「程君浩,你说,假如我刚才胸外按压时再使把劲儿,假如我再早一点儿除颤,假如我再多用几只肾上腺素,伊颜会不会还活着啊?」

    我挪到米梦妮身边坐下。米梦安站在妹妹身边,轻轻抚摸几下她的脑袋,温柔地把她抱进自己的胸口。

    我只记得那天晚上,我重复地对着米梦妮说了好些话,但其实没多久,米梦妮就恢复成平时的样子,她就着水龙头洗了把脸,然后一头扎进病房的各个房间巡视,继续值她的夜班。

    我和姐姐米梦安走出病房,下雪的天气有些冷,积雪被堆到人行道的两旁,我送她到了附近的地铁站,临走,她耸了耸肩:「真实的医生生活真的很不一样。你今晚也好辛苦的,我请你喝杯奶茶?」

    「好。」地铁边上奶茶店的灯光在夜里亮的很温暖,我们在门口跺了跺鞋子上的积雪。

    第二天一早,我到病房时,办公室里没有人,米梦妮应该是一早又去转病人去了。办公室整理得整整齐齐,是她一如既往的值班风格,电脑前放着她的小本子,我上前一瞥,看到她在最新一页写了一首诗,我小声地读了出来:

    监护仪上的直线舞动起来,聚成心的音符

    你盯着我的名牌看了好久

    我是你的主管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