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军有着诸多显赫的头衔和成就:安徽医科大学原校长、中华医学会皮肤性病学分会前主委、亚洲皮肤科学会主席、国际皮肤科学会联盟常务理事......他带领团队构建了中国银屑病防控体系,在全国各地三级医院建立了300多个银屑病专病门诊和50个不同研究领域的研究中心。
“为什么退休后还要身兼数职四处奔波?因为我们的团队人才被引进到北京、上海、苏州、海南,形成了教育部重点实验室的分中心,团队不能散,科学研究要形成合力,临床研究需要大样本,病人在等着,创新研究也得继续。”
如今的张学军依旧担任着安徽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疑难重症皮肤病协同创新中心主任,兼任复旦大学华山医院皮肤病研究所所长、国家卫生健康委中日友好医院皮肤健康研究所名誉所长、苏州大学附属独墅湖医院皮肤科和博鳌超级医院皮肤医学中心首席专家。和刚从医那会一样,他时常感到一股压力,“中国皮肤科不能落后,‘开弓没有回头箭’,已经起了头,就必须走下去。”
1976年,作为我国最后一届工农兵学员,张学军被推荐到安徽医科大学(原安徽医学院)上学。令人意外的是,如今已是中国皮肤科领域领军人物的他,最初连基础的高中教育都没接受过。
走上医学之路是因为参了军。1970年,年仅15岁的张学军独自离乡,进了部队成为一名卫生员,而他最早的高中和基础医学知识,也是在服兵役期间通过阅读和实践自学的。
张学军告诉“医学界”,也许是性格使然,他做事总是习惯性快人一步。上大学后,和身边的同学不同,除了日常上课,张学军将大部分精力投入到自学英文。没人能想到,21岁才刚接触“ABC”的他,后来成为了我国医学类研究生规划教材《医学科研论文撰写与发表》的主编和主审,指导医学英文论文的撰写。
大学毕业后,张学军又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安徽医科大学微生物教研室硕士研究生,随后又在上海医科大学攻读皮肤病学博士,研究皮肤科相关疾病的致病基因。
博士毕业回到安徽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后,因为优异的学术成绩和临床功底,张学军得到了院校领导的重视,第一年就破格提升为教授,此后两年接连晋升为皮肤科主任与大学科研处处长,开启了学术科研领域的腾飞之路。
2000年,张学军成立了安徽医科大学皮肤病研究所,以疾病基因组变异研究为重点,寻找疾病的致病基因和易感基因。20多年来,他率领团队发现了汉族人银屑病、红斑狼疮、白癜风、特异性皮炎、麻风等10种常见疾病的易感基因,揭示这些疾病的遗传易感性机制,不仅应用于预防和诊断,还为治疗药物的研发奠定了基础。
张学军一直是一位喜欢做科研的医生,但他在眼里,这并不是兴趣,而是一种压力。
“兴趣代表你可以做任何轻松愉悦的事,但压力则不同。在诸多疾病领域,我们的学科水平过去长期落后于西方。”张学军说,“我常告诉学生,为什么现在从小就要苦读英文,这是为了未来国际科学语言能是中文,谁的科研水平强,谁才能获得认可。”
从一个仅有10个人的附属医院皮肤科开始做起,如今的安医大皮肤病研究所已经成为国家重点学科和临床重点专科,以及教育部皮肤病学重点实验室。皮肤病遗传学研究已经成为国际领先的团队,一共培养出400余位博士后、博士与硕士研究生,其中很多人现在都已是领域内可以独当一面的顶级专家。
与此同时,团队的学术成就也不断登台国际。20多年来,张学军一共发表了300余篇SCI论文,多项成果入选年度“中国科学十大进展”和“中国高等学校十大科技进展”,获得国家科技进步奖二等奖和国家自然科学奖二等奖。建立了世界范围内较为完整的皮肤病遗传资源库,收集和储存了近30万份皮肤病样本和资源。
“2005年我担任中华医学会皮肤性病学分会主委时,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树立中国皮肤病学在国际上的地位。”张学军说,“现在我可以很自信地说,在相关疾病基因组学方面,中国已位于国际领先团队之一。”
2015年,银屑病治疗药物IL-17抑制剂在美国上市,像一颗重磅炸弹,开启了银屑病治疗的元年。
银屑病在我国的发病率约为0.47%,患者人数超过650万。作为一种免疫系统相关的慢性、炎症性疾病,不仅给患者带来身体上的痛苦和伤害,当皮损出现在脸部、手部等显眼部位时,还会带来严重的心理和精神折磨。
银屑病是如何发生发展的?直到可以精准靶向治疗的今天,其机制仍不完全明确。据张学军教授回忆,他在编写第5版皮肤教科书时,当时对银屑病的发病原因定义是“不明”,可能是遗传、免疫和环境相互作用造成的。
早在上世纪90年代,张学军就开始专注银屑病的研究,而如今他在国际上的学术地位,很大程度上也归功于在银屑病领域的建树。
“想治疗银屑病,就要先探寻发病机制,寻找两个主要因素:环境因素和遗传因素。”张学军说,“最早我主要研究的是‘环境’,包括生活习惯、饮食、情绪、气候等,通过大量比对病例,找到易引起发病的因素,以此预防或减轻疾病症状。”
然而这终不能“治本”。事实上,从上个世纪起,全世界的科学家就试图突破银屑病遗传易感性的机制问题。“要研究机制,就必须研究疾病的易感基因,必须知道这个基因在哪一条染色体上面。”张学军对“医学界”表示。
“2002年,我们团队找到一个中国汉族人特有的易感基因位点,在4号染色体长臂上面。”通过进一步对该位点的深入分析,2007年,张学军和团队发现了白介素-15(IL-15)是银屑病的易感基因,在寻常型银屑病的皮损中高度表达,IL-15刺激T细胞产生IL-17,后者激发角质形成细胞过度增殖,形成银屑病的厚厚鳞屑。
这一发现引起了国内外的重视,包括中国团队在内的全球科学家们后续研究发现,IL-15与TH17细胞有密不可分的关系,而TH17细胞会分泌和促进银屑病中一系列炎症因子(IL-17等)的表达。2018年张学军在博鳌超级医院先行先试治疗银屑病的“苏金”单抗生物制剂就是依据这种理论依据研发应用的。
此后的十多年,国内外科学家发现80多个银屑病易感基因,其中一半都是张学军团队发现的,其中部分易感基因包括IL-12B和IL-23已经作为药物的靶标,被国内外开发成生物制剂治疗银屑病。
“现在银屑病已经从银屑病患者称为的‘不死的癌症’变成了可治愈性疾病,95%以上患者使用生物制剂治疗可以达到治愈。这都是从基础研究开始,一步步脚踏实地做起来的。”张学军感叹到。
他也没有就此止步。为了进一步规范银屑病的诊疗,同步跟进最新的治疗手段,张学军教授带领中华医学会银屑病专委会主编《中国银屑病诊疗指南》2018版,现在又在更新知识主编2022版。
“银屑病又是一个系统性疾病,往往需要风湿免疫科、内分泌科、精神科医生展开多学科会诊。”张学军教授说,“我们需要把新的具有循证医学证据的治疗方法和药物写入指南,编写出一部有中国特色的、能够紧跟临床和指导临床的实用性诊疗指南,提升我国皮肤科医生银屑病的诊疗水平。”
在张学军眼里,作为一名医生,一辈子至少要有4个奋斗目标,学习知识、应用知识、传授知识和创新知识。
“学习和应用知识是每个医生的基础,但只有将知识不断传播,并突破创新,整个学科才能实现超越。”张学军是国家本科规划教材《皮肤性病学》的主编,从2002年起,他完成了第五版到第九版教科书的更新编著。
“第五版教科书以前,都快进入21世纪了,书上还是黑白图片,根本无法清晰辨别。”张学军说,“而皮肤科是直观形象的学科,发病部位的形状、颜色等是临床医生下诊断的初始依据。”
“要做彩色版的,贴钱也得做。”张学军回忆道,他专门从日本买来了一套彩色数码相机,在临床中寻找病例拍摄图片,“那时我还经常出国学习参会,但都没有认真游玩过。空余时间就泡在各大图书馆,翻阅国际前沿教材,再自费把认为有意义的买下,带回国内进一步研读。”
整整历时两年,最后带着7位学生在宾馆里“闭关作业”完成终稿审定,2002年第五版《皮肤性病学》出版,这也是我国第一本彩色版的医学类教科书。后来张学军又主编第六、七、八、九版,成为我国最长教材主编之一,2020年,国家本科规划教材《皮肤性病学》第九版获得首届国家优秀教材奖二等奖。
但张学军也有过受挫的经历。2005年,他信心满满的“银屑病基因关联分析研究”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全票评审通过,用于准确定位银屑病的易感基因。拿了160多万的基金,但最初张学军却什么也没做出来。
“按照当时的科研思维,试验中500个病例已是极大的样本量,而我们最初设置了500例对照。”后来张学军才发现,对于疾病的易感基因分析来说,传统意义上的样本量根本达不到统计学显著意义。
“那次的失败并不是因为技术,而是固步于传统理念。”意识过来的张学军及时改进了试验方法,增加了样本量,终于在2009年利用全基因组关联研究(GWAS)方法,发现了银屑病新的易感基因LCE。次年,这一项目入选2010年度中国科学十大进展。
“科学创新是在反复的失败和痛苦间重新找出的一条路。我常会对学生说,只有不一样,才能不一样。”张学军认为,不管是临床还是科研,作为一名医生,不能仅仅对标平均水准,满足于现有的一点成绩沾沾自喜。
“以最基础的写文章为例,写好一篇论文,我要求学生至少要读50篇相关的英文文献,先把它们翻译成中文,再翻回去,反复练习,哪怕一天就睡五个小时也得这么做。”张学军说,“临床和科研更是如此,只有在每一个环节精打细磨,狠下功夫,才能有所突破。”
他也是这么要求自己的。在张学军看来,尽管中国的皮肤病学科已在遗传性疾病、AI技术以及无创诊断方面处于国际领先,但整体上,尤其是在基础研究方面依旧落后于西方。
已经66岁的张学军依旧停不下来,依托华山医院皮肤科,他可以收集中国最难诊治的皮肤病病例研究,中日友好医院可以学习和使用中西医结合治疗皮肤病,海南博鳌超级医院可以利用国家自贸区政策“先行先试”海外最新医疗设备和靶向药物,及时为国内患者服务,而独墅湖医院坐落在苏州生物医药工业园区,有利于科研成果转化。
“我明年还要带着团队开7个前沿学术会议,都是围绕着皮肤科最难治的疾病。”他告诉“医学界”,只要自己还有思维和记忆,就会一直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