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重庆,除了勤劳的媒体人准时问候节气,并没有其它入冬的讯号,哪怕是银杏也黄得有些迟钝。我不知是冬天来得太温吞,还是时间过得太久,以致关于冬天的记忆都失真了?
坐上回乡的高铁,穿行在山丘和田野。见山林色彩斑斓,田野鹅黄浅浅,回忆涌上心头。我记起了儿时冬天的样子,虽然冬色并不与秋泾渭分明,但哪怕只是毫厘的变化都异常清晰。动车飞快,窗外熟悉又陌生的景色与记忆——印证,让我迫切地想融进这片冬色。
入冬了,山林的底色依然是浓郁的绿,但色彩却丰富很多。桉树叶的棕红更加深邃了,板栗树的枯叶已铺满了树荫能至的土地,野菊花、野刺梨生长在林子边缘,金灿灿的色彩是最鲜艳的点缀,梧桐树过了落叶的季节,只剩几枝姿态清奇的枝干。不过,更多的变化却来自那些我叫不出名字的低矮乔木、灌木和杂草。它们有的着黄,有的染红,有的焦褐,有的叶子黄了、红了、枯了,散入了冬风,有的叶子留着眷念,哪怕枯了半片也不愿离开枝头。
构树,是我当年叫不出名字的树木。这种树随处可见,却没有人刻意栽种,往往不知从何而来,何时生根。但它每年都会按部就班地发芽长叶、开花结果、叶黄纷飞。它的花很有意思,最初是一颗精致的绿色小圆球,盛放时从小球中又生出一朵朵桔红色小花,瞬时就蜕变成了灿烂的锦绣。母亲说,构树的叶子可以喂猪。但从小只见人打猪草从没见人摘构树叶喂猪。许是生活好了,连猪都不怎么待见毛乎乎的食材了吧。冬天到了,不管猪待见与否,构树叶开始黄了掉了。零零落落的样子不如银杏那般煌煌,却有冬天萧瑟的真实,大概从黄叶跌落那刻起,山野间川流的水也变得刺骨了。
广阔的田野里,有成片的鹅黄,那是稻谷收割后长出的新苗。秋日的暖阳让他们错会了季节。冬天来临,禾苗尚未长得茁壮就不得不收敛了生机。茅草一水儿枯败的浅褐,那是普通人心中冬季最纯正的颜色。放学路上,有时去扯几根茅草梗,洗净放嘴里咀嚼,大自然馈赠的甜蜜就在舌尖绽放了。原来,一整年岁月的精华都沉淀在这一扎的方寸里。
田埂上的萝卜白菜豌豆尖生机勃勃,菜园子里葱蒜芫荽青菜儿菜也是青翠欲滴,与冬的萧索格格不入。虽然不合时宜,但这才是农民们在意的东西。萝卜既是普通家庭餐桌上的小菜,也是冬天喂猪的主食之一。刚拔的萝卜要在池塘里用撮箕清洗,在撮箕的来回翻抖中,萝卜与萝卜、萝卜与撮箕强烈摩擦,不用打湿双手,萝卜就已洗得白白净净了。在撮箕下垫上废弃的菜板,萝卜剁成小颗,再加上米糠用清水煮熟就可以喂猪了。隔壁院子有个岁数相仿的玩伴,他说白萝卜可以生吃,然后几个小孩子就眼色色的围着剁萝卜的嬢嬢。她将就剁猪食的菜刀削了两根水分足的,一人分了一块。咬一口,初尝觉汁水充足,细品有丝丝清甜,入腹后口舌又传来一阵辛辣。“啊——”我大哈一口气,眼泪不争气的夺眶而出。
在乡下,果园并不鲜见,多数人家都会在房前屋后种上几株桔柚桃李。土生土长的红桔总长在又高又直还生有尖刺的枝条上,让小孩子们看着心痒又无能为力。每日观察着标志桔子成熟的色彩,由浅的橘黄到深的桔红,从果实底部向叶柄渐次晕染,再经历几个冬夜的风霜,红就更鲜艳了。冬雾初散的果园,虽不是姹紫嫣红,但那一簇簇桔红格外可爱。红桔不比现在的良种柑橘那般清甜,酸甜参半绝不会让人不知觉间沉沦进甜蜜里。外婆喜欢把桔子整个放到烘笼里,不多久桔子便熟了,其实也不能称作“熟”,说它“煨得滚烫”更合适。轻轻剥开愈发柔软的桔皮,果肉的汁液已经浸湿了果皮和瓤。拿一瓣放进嘴里,嗯,温暖甘甜又有桔皮的苦涩,幸而没有了酸味。我不喜欢那苦味。外婆说,这可是一味化痰止咳、健脾顺气的药。那时想,多半是老人家吃不了酸吧。几十年过去,倒是愈加笃信当时的想法了。就像自己,那时牙口好能一口气吃十来个,而今刚到中年就只能浅尝辄止了。
柚子里平柚最是多见,也即是梁平柚,外形扁平圆润,口感醇厚清甜细腻略有麻味。还有一种尖柚,形似尖锥,酸甜生津的口感也更尖锐一些。柚子有一种魔力,放学路上只远远的在绿叶中看见星星点点的黄色,就想到它饱满多汁的果肉,醇厚甘甜的味道。我家的果园有十几棵平柚,都是父亲从爷爷奶奶的果园里嫁接的优良品种。每到深秋,母亲都会对个头大的柚子重点照顾,待到成熟就摘下来倒放在床下。我和姐姐想吃时,母亲就会剥一个全家人分享。柚子容易保存,能陪我们过完整个冬天。
即将到站的广播提醒打断了我的思绪,有些遗憾和不舍。走下动车,刚刚那股奔向乡野的强烈冲动,又被城市的安逸、霓虹的绚烂悄然湮灭了。或许,我即使回到故乡,也寻不到那熟悉的人,那熟悉的冬色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