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岁的浩浩会在睡梦中,突然抖几下小身子,挤眉弄眼地做出拥抱姿态。
这些看似可爱的行为,在医生眼中却是儿童癫痫的典型表现,如不及时发现控制,可能落下智力残疾,甚至“养不大”。
在尝试多种抗癫痫药物宣告失败后,医生口头告诉浩浩妈妈,去买一种叫做“氯巴占”的药物,或许对孩子有效,购药途径需患者家属想办法。作为一种抗癫痫发作药物,氯巴占于2011年底获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FDA)批准,但该药在国内尚未上市。
一条跨境代购氯巴占的运输链走进了浩浩妈妈的视野。过去数年间,患者家庭口口相传引荐海外代购,通过邮寄、快递等方式代购此药。2021年7月,随着代购“铁马冰河”(网名)和李芳等4名患儿家属被警方控制,这条地下购药通道被阻断。
直到此时,患儿家属才得知代购氯巴占涉嫌“贩毒”。氯巴占是国家管制第二类精神药品,根据我国刑法规定,属于“毒品”范围。国家禁毒委员会印发的《100种麻醉药品和精神药品管制品种依赖性折算表》显示,“1克氯巴占相当于0.1毫克的海洛因”。
2021年11月12日,河南省中牟县人民检察院出具的不起诉决定书显示,患儿母亲李芳涉“走私、运输、贩卖毒品罪”,但考虑其犯罪情节轻微等原因,决定不予起诉。
回到家中的李芳焦灼不已——随着代购“铁马冰河”被提起公诉,其他代购也销声匿迹,甚至把患者家属“拉黑”。孩子的氯巴占只剩十余片,即便掰开揉碎、碾成粉末,也不够再吃两周。
根据患者组织“一米阳光婴儿痉挛症病友群”统计,约1500个需服用氯巴占药物控制癫痫发作的患儿濒临“断药”。11月底,患儿家长联名对外发布求助信:《如何让我们的孩子活下去?》
“就像国家医保局最近在谈判(2021年国家医保谈判)中说的,每一个小群体都不应被放弃。我们不奢求药品进医保,只希望一个合法购买药物的途径。”浩浩妈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松松爸爸是“一米阳光婴儿痉挛症病友群”的群主,他11岁的儿子患上婴儿痉挛症后,因贻误治疗,至今仍像个1岁的孩子,有重度认知障碍。
大多数儿童患上的癫痫病无法明确病因。每天几十次甚至上百次的抽搐、痉挛、眨眼,时刻危害健康甚至生命。在松松爸爸建立的总计约2万人的患者群中,大约有1500个患儿需长期服用“氯巴占”药物控制癫痫发作。
“如果能早期控制住发作,孩子的预后会更好,可以避免像我家孩子一样的遭遇。”谈及十余年前辗转山东、广州、北京多地的曲折求医经历,松松爸爸哽咽道。
据南方周末记者了解,氯巴占代购网中断与近年境内外毒贩通过物流寄递渠道运输毒品的增长态势有直接关系。
据海关总署官方微博“海关发布”消息,自2021年7月起,庐州、济南、呼和浩特、武汉、义乌、金陵等多地海关,多次查获扣留氯巴占,数量从150-7500粒不等。海关通告显示,过量服用氯巴占会出现兴奋状态,并产生依赖性和成瘾性,“海关已将邮件扣留并按规定进一步处理”。
一位山东济南患儿家长收到通知,济南海关扣留了她购买的两盒直邮氯巴占,在网上提交住院病历、诊断证明等文件后,海关发来短信要求其退运。
据患者组织“一米阳光婴儿痉挛症病友群”统计,患者家属手上储备的氯巴占,已平均不足1个月的药量。患儿家属正靠彼此“借药”救命。不过,有患者家属提到,国内邮寄“借”来的氯巴占,是不是也涉嫌贩毒?快递会不会被扣?
赠与不赠,都是难题。谈及患者之间进行药物调配的可能性时,浩浩妈妈沉默了近1分钟——她比那些即将断药的家庭幸运一些,还有两瓶药备用,但要在善良与理性的天平上,做出抉择实在太困难。
国内有近十种可用来控制癫痫发作的药物,多数患者在使用多种药物无效或无法耐受后,医生才会建议联合使用氯巴占。(患者家属/图)
紧俏的氯巴占并非一种罕见或最新上市的药品。在国际上,氯巴占作为抗癫痫发作类药物的临床应用已有多年经验,但对中国临床医生来说,向患者家属提及这一药物,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作为人体的指挥部,大脑是通过神经元发放正常电信号来控制人体活动。但癫痫是一种由于脑神经元突发性异常放电而引起的短暂性的脑功能障碍,每个孩子的癫痫症状也不完全一样。
目前,国内有开浦兰、德巴金、奥卡西平、妥泰等十余种可用来控制癫痫发作的药物,多数患者在使用多种药物无效或无法耐受后,医生才会建议联合使用氯巴占。
氯巴占是一种苯二氮卓类药物,也就是俗称的“安定类”药物,能有效控制癫痫发作。该药由深耕中枢神经系统疾病的丹麦灵北制药公司(LUNDBECK)研发,法国药企赛诺菲、英国药企MARTINDALE PHARMA等均有生产,在英国、法国、德国、意大利、阿根廷、印度等多国上市。
事实上,氯巴占售价并不高。不同国家生产的药品价格不一,国内代购的价格大约在200-600元一瓶,根据供货情况价格略有浮动,通常一瓶药够孩子吃一个月。
2017年5月,氯巴占作为“中国大陆境内尚未注册上市且临床急需的儿童用药”被列入《第二批鼓励研发申报儿童药品建议清单》,但据公开资料,目前国内仅有宜昌人福药业、济南科汇医药科技有限公司提交了氯巴占临床申请,尚未正式开展临床试验。
由于氯巴占不是处方药,医生推荐该药物时,大多只能口头说明,或在出院小结中写上一句用药建议,这已面临违规风险。对不少患儿来说,氯巴占是“没有选择的选择”。
北京大学第一医院小儿神经内科主任医师吴晔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如果孩子服用氯巴占后有一定效果,能控制癫痫发作,突然断药有可能再度发作,甚至发生持续性的癫痫状态,有较高的危险性。
如果万般无奈买不到氯巴占,“换药”并非没有可能。吴晔表示,患者可以服用“氯硝西泮”作为替代,两种药物的效果不可能完全等同,但从作用机制角度来看,属同一类药物,但氯硝西泮的副作用更大。
包括浩浩在内,很多患儿因无法承受氯硝西泮的副作用而改用了氯巴占。“孩子吃氯硝西泮后特别闹,会像打了鸡血一样不肯睡觉,累极了睡觉只睡半个小时。”浩浩妈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坚持给浩浩吃了2个月氯硝西泮,直到有一天癫痫再度复发,医生才建议用氯巴占控制病情。“孩子病情控制得好好的,突然换回氯硝西泮”,这是浩浩妈妈不敢想象的事。
在接到不起诉决定书后,3位母亲认罪认罚,但据南方周末记者了解,李芳就罪名问题向检方提起申诉,并于12月6日被当地检察院受理。部分患者群体也在为代购“铁马冰河”叫屈。
“如果代购者真的被定罪,我们这些找她买氯巴占药物的人要不要投案自首?”患者家属豆豆爸爸激动地在一场直播中询问律师。
中牟县检察院在不起诉决定书中表示,氯巴占系国家管制的二类精神药品,在国内药品市场不允许私自买卖,但氯巴占对癫痫病人确有较好的疗效。李某等人认罪认罚,可从宽处理,因子女治病诱发犯罪,未获利,社会危害性小,因此决定不起诉。
北京市盈科(广州)律师事务所王红兵律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氯巴占是一种有效治疗儿童癫痫病的管控药物。列入《麻醉药品品种目录》和《精神药品品种目录》的麻精药品并不等同于毒品,也并非所有非法贩卖麻精药品的行为都应当被认定为贩卖毒品罪。涉及氯巴占的具体犯罪行为应当从毒品概念、用途、犯罪事实、性质等方面综合判断。
2015年由最高人民法院印发的《〈全国法院毒品犯罪审判工作座谈会纪要〉的理解与适用》阐明:“精神药品通常具有双重属性,无论通过合法渠道销售还是非法渠道流通,只要被患者正常使用发挥疗效作用的,就属于药品;只有脱离管制被吸毒人员滥用的,才属于毒品。”
“也就是说,涉案药品即使是国家管控药品,如果用于医疗,则该管控药品不是刑法意义上的毒品。”王红兵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就李芳一案来说,无论是代购还是患者家属,均认为氯巴占是药品,是用来给患有癫痫病的患者治疗用的,不具有毒品非法使用性特征,他们的行为并不构成走私毒品罪。
王红兵指出,代购“铁马冰河”虽有营利行为,但其主观上还是出于医疗目的,在没有药品经营许可证的情况下,违规销售氯巴占的行为扰乱了药品市场管理秩序,如果达到情节严重的程度,可以追究“代购”非法经营罪刑事责任。
近年来,为解决“境外有药、境内无药”的困境,一批罕见病用药、抗肿瘤创新药正在国内“加速”上市。但对于“氯巴占”这种已经过了专利保护期,可以进行仿制的药物来说,不少药企却因临床需求小、销售前景不明朗等原因,未引入国内市场。
按照2019年最新出台的《中华人民共和国药品管理法》第六十五条规定:医疗机构因临床急需进口少量药品的,经国务院药品监督管理部门或者国务院授权的省、自治区、直辖市人民政府批准,可以进口。进口的药品应当在指定医疗机构内用于特定医疗目的。
在药企工作的资深肿瘤药物项目管理者刘姚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针对境外上市而国内未上市且没有同类仿制药上市的药物,在国内无有效治疗手段,且危及生命的情况下,可以申请办理临床急需少量药品一次性进口手续。
不过,成功案例凤毛麟角。2019年6月28日,罕见病用药米托坦片曾通过临时进口途径落地协和医院。协和医院为此牵头起草《北京协和医院临时进口药品(米托坦)临床使用指南》《北京协和医院临时进口药品(米托坦)管理办法》《米托坦片患者用药知情同意书》等十余项文件。在政府、卫生行政部门和药品监督部门等多部门近10个月的合力“破冰”下,获得批准。
刘姚指出,对于有用药需求的患者,需向医院提出申请,以医院为主体发起临床急需药物的一次性进口,医院组织患者填写知情同意书等各种文件,报药监局批准,再请海关放行,类似案例在博鳌乐城国际医疗旅游先行区已有实践,但氯巴占属精麻类特殊药品,不在博鳌乐城国际医疗旅游先行区未上市药品进口试点“先行先试”的权限之列。
刘姚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各国对于精神类药品的管制规定并不一致。在已有相关药物上市的国家,不涉及境外购药难题,而在美国、欧盟,患者个人也可以成为提出药品进口申请的主体。
南方周末记者查询美国FDA官方网站发现,FDA允许进口不超过3个月使用量的,仅供个人使用的药品,但前提是该患者在美国国内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该药品没有不合理风险,用于患者个人治疗,需有海外医生用英文书面证明该药是在国外治疗的延续,或有美国执业医生的姓名和地址,承诺将监督患者用药。
尽管艰难,世界各国仍在以多种方式,推进罕见病药物的跨国“流动”。2019年9月4日,《莫斯科时报》曾报道两位患儿母亲因从境外购买氯巴占而被指控走私毒品。引发舆论关注后,俄罗斯卫生部长VERONIKA SKVORTSOVA向媒体表示,该国有多达3000名儿童需要服用氯巴占,卫生部已经购买10000包药物,并将加快该药在俄罗斯的注册上市。
而在中国,地下海外购药渠道被打击后,急需尽快找到一条“合规”渠道。在与多位医药行业人士商议后,刘姚认为目前可帮助患者买到“氯巴占”药物的途径有2条。
第一,由医疗机构牵头,向国家卫健委提出临床急需特药申请。医疗机构作为患者的“代理”,意味着每一个患者都要提交一份资料单独申请,非常繁琐,成功的案例并不多。南方周末记者采访的多位三甲医院医生均表示此前并不知晓这一“通道”。
第二,由患者组织作为申请人,联合医疗机构提出急需特药进口。“以患者组织为单位,可以减少一些信息的重复填报,同时可以培训患者家属,告诉他们如何参与、完成用药申请。”刘姚更希望能够以在民政部门注册、有法定代表人的患者组织的名义,直接向国家药监局申请到特殊药品的进口准许证,前提是这些药品入境后不是失控状态。
12月7日,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行政受理服务大厅核查中心工作人员回复媒体询问时说,如医院急需国内尚未上市的药品用以医疗目的,可以向国家药监局核查中心申请“供临床使用麻醉药品和精神药品的进口审批”,核查中心会帮忙建立一个“正规购药的通道”,“一般会在收到相关材料的五个工作日内受理审批”,但患者个人无法进行申请。
据南方周末记者了解,在患儿家属联名信引发关注后,国家药监局已经与中国麻醉药品协会等相关单位进行沟通,从各方反馈来看,正在积极商讨为这些患儿家属谋求解决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