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月 22 日,北京出现疫情。仅仅用了 6 天,北京市垂杨柳医院的东院区透析室就在疫情之下重启。
为了这一天,科室已经悄悄准备了一年。从去年 5 月搬离这里后,为了不时之需,科室会定期对此处的水处理管道进行维护。半年前,东院区一层已转换为社区疫苗接种点。
重启之后,为了这些封控的透析患者,肾内科主任余永武带着科室内的 26 个医护技人员,在医院住了整整一个月。
疫情管控期间,医院的血透室成了「风暴中心」之一。与其他患者慢性病患者不同,绝大多数患者 2~3 天就需要去医院透析一次,一次四小时。而区域的管控意味着,封控区的透析患者即便能正常出门,医院也无法照常接收。
垂杨柳血透中心的 200 多个患者中,超 70% 都是 60 岁以上的老人,基本已经退休。剩下年纪较轻的患者也因身体原因,只能做清闲工作,收入并不高,多数患者无力承担床旁透析费用。
图:微信群内,有患者说「要是东院能开着就好了」
随着时间推移,被划入封控区的患者越来越多,逐渐增至 100 多个。医生们的个人电话、医院前台、透析室电话的电话被「打爆了」,透析室的微信群 24 小时都有患者在沟通。经常凌晨 2、3 点时,一个患者在群里说话,后面一连串的回复,大家都难以入眠。
医生更是如此。从疫情开始,熊敏等人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半夜也会接到患者电话,接起来就听到对面在哭」。
家庭条件稍好些的患者,选择去私立医院透析,一次 480 元的费用也能勉强承担,但乙肝、密接及次密接患者就透析无门。患者「全家人 4 个人齐上阵拨打求助电话」,但仍无法透析。
在新院区内,医护们正在尽量接收患者。研判患者的流调后,他们将患者分成三批:早上 6 点第一批及中午 12 点的第二批,是绿码病人;晚上 6 点接收的是弹窗病人。余永武特意向上海的同行们请教,用阳性透析室的方法终末消毒。
但微信群内,黄码病人也在提出诉求。压力之下,余永武向患者们道歉。
另一面,医生们其实一直在寻求破解的方法。目前有两种方式。
第一种方式,是在发热门诊开设临时透析室。和医院协商后,发现发热门诊空间有限,且接受大批封管控区病人困难,因此不考虑。
自从去年 5 月透析室搬到新院区后,余永武一直让工程师日常维护着东院区。搬走之前,水处理机的树脂材料都是新更换的,水机也未到报废年限,透析管道、三气设备都能正常运转,并且从 4 月 22 日开始,科室就做了水质检测了。东院区的条件,其实完全可以随时投入使用。
但是,重启透析室有详细的流程规定,并且透析室已经由街道用于疫苗接种数月,一时之间也很难找到新的接种点。
根据 2021 年版本的《血液净化标准操作流程》,规定「高风险人群需要单独时间、单独空间进行透析」,而刚好东院区是独立出来的,余永武按照目前实际情况汇报申请了上去。4 月 27 日晚上,在院内血透专题会议上,余永武说,「我不知道大家能不能理解,我的压力真的太大了。」院领导告诉他,我们都站在一起。
「细想想还是后怕的」。在朝阳区政府的大力支持下,4 月 28 日上午「重启东院区透析室」被批准,下午医院告知科室。十几台新透析机被紧急购入,送往透析室。忙完当天的患者以后,医生们晚上就开始搬设备、通知封控区患者第二天来透析。
第二天清晨,尘封一年的东院区透析室迎来最需要它的病人。
透析室重启后,第一个来的黄码病人是个 20 多岁的女孩,因为救护车紧张她中午才到。她进入透析室后非常激动,后来还给科室送了锦旗。
每天早上五点多,医护们和技术人员起床、穿防护服,分别去新旧两个透析室开启机器。早上 7 点左右,第一班患者上机;中午 12 点,第二班;晚上 6 点,第三班。深夜 11 点左右,患者下机离开,医护人员们再进行终末消毒。
理论上的工作时长如此,但实际的工作量远不止。穿脱防护服、终末消毒都需要更多时间,每天忙完都凌晨一两点。
图:医护人员睡觉的房间,一屋两人
除了接收一直在本院透析的患者,透析室还接收了几十个外院的封控患者。
有一次,一个外院老年透析患者因为封控,已经 6 天没有透析,还有心衰、憋气症状。他听说垂杨柳医院能给封控病人透析,急忙联系救护车,晚上九点才到医院,透完已经凌晨两点多了。
遇到急性并发症的患者,再晚医生们都不会拒绝。
同时运行两个透析室、三班患者,医护人员人手不足,精力接近饱和,主任余永武也到透析室帮患者上机。因为医院院感防控要求,大家不能在一起吃饭,又穿着防护服,一天可能说不上一句话。长时间穿戴防护设备,医生的双手长满湿疹。
为了避免非战斗性减员,医生们干脆住进了医院,一住就是一个月。熊敏有一个两岁半的女儿,一直不能见到,只能每天在下午第二、三班病人交替空档时,和孩子短暂视频几分钟。余永武的儿子还有几天就高考了,但孩子的学习他也一直顾不上管。好在家里人一直理解。
几个月前,儿子明确和他说「准备报考医学院」,余永武很欣慰。
如今就医不便,大家担心患者半夜有紧急情况,手机从未关机过。有一次,一个 70 岁的老太太半夜两点多给熊敏打电话,哭着说自己的内瘘堵住了,没有震颤声了。
熊敏判断,是一个急性血栓形成。由于患者处于封控区,就医需要先和社区报备、再等待 120 接送,并不方便,所以熊敏远程指导她局部按揉,三五分钟后,老太太舒了一口气,「有声儿了!」
4 月 29 日,国务院新闻办公室举行新闻发布会,要求各地设立「黄码医院」,医务人员严格落实首诊负责制和急危重症抢救的制度,做好个人防护,及时有效进行救治,不以任何理由推诿拒绝,延误治疗。5 月 9 日,垂杨柳医院作为「黄码医院」,专门收治封管控区域内的患者。
但这样一来,原本在新院区内的绿码病人又不能继续透析了。余永武只能梳理出绿码病人的名单,转至其他医院透析。
周围医院是否有足够的消化能力,谁都说不好,更何况,透析患者都是就近原则,没有公共交通,通勤已是巨大负担。
列出一百多个患者后,余永武还是想了个办法:他将两个透析室的患者对调,让绿码病人去院外的东院区透析室,黄码病人进来。这样,两边的问题都解决了。
2021 年 5 月 9 日深夜 23:50,大家正式从东院区透析室,搬入新院区血液净化中心。临走之前,透析室的 5 位医护和工程师作为最后的撤离人员,在此处合影。
而刚好一年后,2022 年 5 月 12 日夜里 0:30,为了让绿码病人回到这里,还是这 5 个人在凌晨做消杀调试,于是他们又拍了一张合影。「当初旧院区怎么搬的,我们又原样装了回去」。
如今的垂杨柳医院肾内科,有 50 台透析机、40 张床位。但在三年前,这里只有 5 张病床,只有一两个医生出门诊。
「当时医生们总是做一些基础工作,更多的是把手里病人管好就行了。」科室里的一位医生告诉丁香园。那时,余永武刚从上一家医院离开,来到垂杨柳医院担任肾内科主任。
肉眼可见,病人的数量骤增。其中一部分病人是跟随余主任从上家医院过来的,还有一部分是通过开设门诊收进来的――来到垂杨柳医院,余永武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首先是要求所有医生们上门诊。
当了几年医生,但那时遇到一些疑难的病人,医生们有时还有点慌。熊敏记得,当时余主任做了一例动静脉内瘘,之前院里做的很少。为了弥补缺漏,下级医生们都开始主动学习。
当医生们去外院学习了,余永武就自己代他们的门诊,其余时间巡视病房和透析室,几乎没有休息,也没怎么回过家。他在 5 平米左右的办公室买了一张单人行军床,头和脚都堆满了书,每天蜷缩着睡。这张行军床用到了现在。
门诊、病房、腹膜透析室、血透室四个中心先后成立,具备了规模,也因此落实了更严格的管理制度。余永武当过三十年军医,他将军队的管理制度平移到医院内――每十个病人由一位医护管理,要求建群聊、加微信追踪,一旦病人出现问题,要找相应医护问责。
那时候,大家都害怕被余主任追问。查房时,小医生先说出自己的判断,余主任就开启了「提问连环炮」:哪些符合依据?哪些不符合?发病的机制是什么?药物的作用机制是什么?合并高血压怎么办?你为什么要用拜新同?为什么要用奥美沙坦?你到底怎么考虑的?
如果对方没有答上,那就可能会在每周周会上被点名批评。
除了提问,有时他也会在医生「休息时」突然出现,尤其是在病人透析、医生稍作休息的时候。「有这时间,学一下机器不好么?」
于是,余永武又给科室内的医生们加设课程,「每周五上午,请工程师给大家讲解透析机原理」。对此,余永武解释,「光会开车,不懂发动机的原理,那怎么行」。
这种「大家长」式的管理,虽然让医生们偶尔叫苦不迭,但随着门诊量增大、也在无形之中推着他们向前走,技术与日精湛。
余永武这样的管理,还体现在对病人身上。提到几十年前的病人,他叫得出名字、记得住年龄及合并症,甚至病人的性格都一清二楚。「刚被告知可能需要终生透析,老年人不重视、年轻人容易焦虑绝望」,因此余永武会重复告知他们透析的必要性,「哪怕 100 次、1000 次,也是值得的」。
余永武印象很深,一个 94 岁的老年女性患者,在门诊出了名的顽固专业户,她听信邻居「一透析人就死」的言论,即使心衰了也坚持不透。余永武反复游说后她上机一次,舒服多了。之后她特别信任余主任,配合度很高。
遇到管理不到位的病人,有时余永武也会有些急躁。「水喝的越多,死得越快!」,但看着病人的脸,他又忍不住给病人出主意。「实在想喝水时,你出去跑几圈,出汗了再喝。或者去浴霸下面站一会再喝」。
每周三晚上,是垂杨柳肾内科患者的交流会,这也是余永武张罗的。通过腾讯会议小程序,余永武和医护们给所有的患者演示如何腹膜透析、告知患者平时的管理事项。
也因此,他对腾讯会议用得比年轻人还溜,每次会给自己做个蓝天白云的抠像背景。周末,余永武带着医生们参与肾友们举办的徒步活动,想趁着游玩的机会,给患者一些指导。
三年过去,肾内科团队从原本的 24 人,壮大到 48 人。2021 年 5 月,医院从东院区搬到新址,原本独门独户的透析室停用。虽然按照要求,这个透析室应该被废弃掉,但大家一起把它留了下来:疫情偶有散发,留着旧的透析室,有备无患。
进入 6 月,封管控区域陆续常态化,黄码病人越来越少。东院区的透析机已经不够用了,医护人员们又搬了几台过来。
门诊、病房的医护们,都被调配来透析室帮忙,如今医生们的工作压力比之前减轻一些,一些医生可以回家住了。
回溯整个过程,「重启透析室」的热血澎湃背后,医务人员面对的还有焦虑和紧张,「很多时候都在冒风险,但当时根本想不了那么多。」
毕业于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的熊敏,对 2020 年武汉第一医院肾病内科主任医师熊飞说过的一句话,印象极为深刻,「不透析,患者的存活率为零」。疫情的一个多月,她一直坚守在岗位上。
病人透析落定,医生们又踏上新的征程。科室的下一个目标,是让透析室内符合要求的患者都打上新冠疫苗。
「200 多个病人,只有 20 个左右打了疫苗。」余永武告诉丁香园,有的患者是自己恐慌不敢打,有的是社区不敢给他打。评估后符合条件的,余永武一一去游说。
这项工作从 2 月开始,原定于近期结束,只是疫情暂时拉缓了他们的步伐,如今这项工作也要「重启」了。回到正常的工作状态上,是医生们最单纯的诉求。
「现在就是我最开心的日子。」余永武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