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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黄穗翔:“痛”的领悟

    那是一位来自粤西山区的61岁患者。因为腰椎压缩性骨折,她在当地医院做了脊柱内固定手术,从胸椎到腰椎打入多枚内固定钢钉。手术后半年,她的腰一直痛得厉害,连床都下不了。据病人自己透露,因为转一下身都会引起剧烈疼痛,她来就诊前已近半年没有洗过一次澡,连擦身也是能免则免。在炎热的4月,汗味与其他气味混合在一起,接待她的医护人员戴着两层口罩都觉得难受。

    要负担起腰椎手术高昂的费用,对于一个不宽裕的农村家庭来说殊为不易。病人说,手术花了15万元,她五位在外打工的女儿为尽孝心,每人咬着牙出了3万多,凑够钱让母亲去做这个手术。

    ◎ 病人的X光片。她曾做过脊柱内固定手术,打入10枚钢钉。 医院供图

    嫌隙却也是因爱而生。她后来责怪女儿们,自己不做手术还不会痛得那么厉害,没想到做完之后痛得连床都下不来,生活不能自理。女儿们心里也不舒服,这3万多块是从自己微薄的收入里挤出的血汗钱,结果钱花了,还要被埋怨。

    人在痛得厉害的时候,什么气话都能说得出来,这一点黄穗翔非常理解。病人的脊柱术后疼痛是很多原因引起的,伤口范围大,术后疤痕粘连,造成神经卡压,疼痛在所难免。

    在备受疼痛煎熬之时,她经熟人介绍联系上了黄穗翔。了解病情后,黄穗翔对她说,疼痛科对这种疼痛有比较好的微创治疗方法,但要来到医院才能治疗。处理脊柱术后疼痛,是黄穗翔所在疼痛科的一个重点。

    从她所在的县城到广州,有近200公里路程。因为安排救护车接送花费大,她丈夫包了一辆平时拉货的面包车,把车厢后排座位拆掉铺上床板,克服种种困难将她送到广州市红十字会医院。

    住院一个多星期,经过射频等综合治疗,她的疼痛减轻了许多,近半年来第一次可以下床行走,可以洗澡。出院那天她心情非常好,笑眯眯地和医护人员一起合影,然后与丈夫叫了一辆滴滴车,坐着离开医院。

    “每一种疼痛都有故事。”一位美国医生曾在文章中写道。于黄穗翔来说,在疼痛科多年,可谓见尽人间百态。那些疼痛里面包含着许多悲欢,当然,黄穗翔更愿意记下“欢”的一面——那是病人解除疼痛的时候。

    刺痛,灼痛,酸痛,跳痛,点击痛,刀割痛,虫咬痛,火烧痛……从病人口中可以得到很多对于痛的描述,让黄穗翔感受最深的,是“唞气都痛”。这是粤语里很接地气的形容,意思是说,轻轻呼吸一下都会痛得厉害。

    黄穗翔见过痛觉过敏非常严重的人,衣领稍微碰一碰颈部,或者棉签轻轻接触一下脸部、头部,都会痛得全身发抖。这种病人多数是带状疱疹后遗神经痛患者,神经受损严重。只要有一丝空调的凉气掠过,他们都会感到如刀割、电击般疼痛,在30摄氏度以上的大热天里,有的患者还在颈上围一条毛巾,以防风吹。

    “科学研究显示,长期疼痛的病人,大脑皮层会有改变。大部分慢性疼痛的病人都有抑郁、焦虑等症状。”黄穗翔说。

    根据国际疼痛学会(IASP)的定义,“疼痛”是一种感觉、情感、认知和社会维度的痛苦体验,它与组织损伤或潜在组织损伤相关。而“疼痛”作为一个中文词汇用作表达身体的不适,最早出现在西晋时的《三国志》里:关羽被箭射穿了左臂,后来伤口虽然愈合,但“每至阴雨,骨常疼痛”,因此需要刮骨疗伤。

    每个人对于疼痛显然有程度不同的感觉,“等你等到苦痛”是一种痛,“痛不欲生”也是一种痛。在黄穗翔的办公室里,有一把疼痛分级小尺子,从“无痛”到“最痛”用表情符号及VAS评分,分为10级。对具体患者而言,5分以上的疼痛,就会影响睡眠;7分到10分属于“重度疼痛”,需要医生做紧急处理。

    黄穗翔是深刻地感受过疼痛的,年轻的时候他骑摩托车,在一个转弯处摔倒了,右腿膝盖被磨掉了一大块皮。当医生用碘酒为他消毒的时候,伤口上那种像火烧又像万千只蚂蚁在噬咬的痛,让他一直忘不了。那是他觉得迄今为止人生中经历过最大的痛,去到什么等级?黄穗翔开玩笑说:“10级!”

    作为地道老广,黄穗翔时常给人一种任何事都轻轻松松、泰然处之的感觉,与人谈话,诙谐的粤语形容词像玻珠一样不断从他口中弹出来。他提到口服阿片类止痛药的副作用,会令病人“饱饱滞滞”(肚胀);他形容病人会因为疼痛睡不好觉,整晚“啰啰挛”(辗转反侧);他描述见过的一位坐骨神经带状疱疹病人,痛到“咿咿呀呀”(哎呀)。

    于一般人而言,那些明刀明枪的突发性疼痛,其实是在给予一个提示:你的身体出问题了。但对于那些持久性的慢性疼痛,很少人会将其当作一种疾病看待,很多上了年纪的病人,并不知道疼痛科的存在。曾有一位大学退休教授因为下肢带状疱疹,痛得连路都走不了,家人慕名带着他去找黄穗翔求治。

    经过系统治疗后,教授的疼痛基本上解除了,他对黄穗翔说:“哎呀,我都不知有疼痛科专治疱疹后神经痛,要知道我早就过来找你们了。”

    与不知道医院有疼痛科形成巨大反差的,是我国慢性疼痛病人的数量。去年有权威媒体报道称,中国慢性疼痛患者已超过3亿人。自2004年国际疼痛学会发出倡议,将每年10月的第三个周一定为“世界疼痛日”以来,疼痛问题其实已日渐受到重视。在最新版的疾病编码里,慢性疼痛是作为一类疾病收录入内。

    因为不知道疼痛可以得到正规有效的治疗,又或者觉得疼痛没什么大不了,有患者于是相信坊间鱼龙混杂的治痛机构,又寄希望于各种土方、偏方来化解疼痛。黄穗翔就曾见过一位来自潮汕地区、腰腹部布满脓疮疤痕的病人,这位病人相信,艾草烧灼、香火烧灼可以驱走带状疱疹里的病毒,于是他点燃香火刺向自己的身体。

    这非但没有收到效果,还加重了疼痛。当他来向黄穗翔求诊时,皮疹区已经分辨不出,皮肤上被香火扎过的点状痕迹却非常清楚。

    疼痛是如此地困扰人。一位普通人如果睡不好,都会容易变得暴躁,“试想一下,那些因为疼痛而长期睡不好觉的病人,他们会有多难受?”所谓“寝食难安”正是如此,将心比心,黄穗翔很明白疼痛病人所受的苦。

    来自新疆的成先生7年前因为突发的后枕部带状疱疹,落下了严重的后遗症。从此各种形式的疼痛交替发作,高峰时每分钟发作超过40次。

    普通的止痛药已缓解不了疼痛,成先生甚至用上了治疗晚期癌痛的强阿片类止痛药——。疼痛逐渐加重,药量也越用越大,他曾每天需要服用20多片才能勉强缓解疼痛。后来因为担心长期大量服用阿片类止痛药会上瘾,他也不敢多吃。

    7年来,他每晚都会痛醒,辗转多处求医都没有效果,让他心灰意冷。

    转机出现在去年8月,成先生在网上刷到了一则采访中华医学会疼痛学分会“功勋专家”王家双教授的视频,里面介绍了带状疱疹后神经痛患者被成功治愈的案例。

    王家双是国内知名的疼痛专家,自1986年以来他就一直致力于带状疱疹后神经痛研究。2004年11月,王家双在广州市红十字会医院组建了南方第一个独立建制的疼痛科,以神经痛诊疗为特色,创新地开展在CT引导下,以臭氧介入综合治疗顽固性疱疹后神经痛。这种方法可以快速地缓解剧烈疼痛,促进神经修复。

    2013年,黄穗翔从神经外科转到疼痛科。进入疼痛科后,得益于此前在神经外科积累的丰富手术经验,他很快就掌握了疼痛科微创手术的技巧,成功转型为一名疼痛科医生。在日常与王家双教授的工作中,他不仅看到了王家双解决病人疼痛问题的本事,还学到了他细致分析病因、认真做事的品质。

    对着病人的时候,王家双能非常简洁明了地告诉病人发病的原因、该怎么样处理,逻辑清晰。王家双那种镇定自若的风度,深深地感染了黄穗翔。

    3000公里之外身处新疆克拉玛依的成先生,正是被王家双在镜头前的自信所打动,于是带着最后一丝希望奔往广州求医。

    作为王家双教授的弟子及现任科室主任,当黄穗翔看到成先生时着实吃了一惊:他头皮上有许多痂皮和黄色渗液,惨不忍睹。原来每当疼痛难忍时,成先生就用粗糙的擦脚石狠狠蹭刮头皮,一直磨到血迹斑斑。

    经过细致的神经系统体查和红外热像检查,黄穗翔及团队认为,成先生的疱疹后神经痛多年来反复发作,已经形成神经病理性疼痛。他们于是根据成先生疼痛的区域和范围,在CT精准定位下,将射频针准确穿刺到他受损神经的背根神经节处,通过脉冲射频及臭氧注射治疗,达到促进神经修复、减轻疼痛的效果。

    在6周时间里,经过两次背根神经节的脉冲射频及臭氧注射治疗,成先生多年来的疼痛困扰减轻了许多。

    疱疹后神经痛是其中一种,此外还有椎间盘疼痛,三叉神经痛,脊柱术后疼痛……当各种疼痛病人出现在黄穗翔面前的时候,对于他们而言,希望也正在升起。

    疼痛科的微创治疗,现在用得最多的是冲击波、射频、臭氧等手段。冲击波可以对组织的粘连进行松解,对炎症粘连引起的疼痛有较好的治疗作用;射频是通过高频振动,产生热效应和非热效应来进行治疗;臭氧是强氧化剂,将适宜浓度的医用臭氧注射入患者的病变部位,起到消炎镇痛、松解粘连等多种治疗效果。

    此外,还可以在病人体内植入吗啡泵,吗啡会定时定量地直接作用于人体脑皮层,起到中枢镇痛效果。这种中枢镇痛方式,1毫克吗啡剂量所起到的效果相当于口服300毫克,对于任何爆发性疼痛,按一按按钮就可以增加剂量进行控制。

    曾在神经外科工作的经历,也让黄穗翔非常擅长于找准病人的神经定位及靶点。这是治疗疼痛的关键,差一“点”、神经定位不准,效果可是天渊之别。黄穗翔说:“通过检查疼痛区域,我们可以准确区分出是哪支神经受损,然后找到源头、靶点进行治疗。”

    转到疼痛科这些年来,从简单的B超、X光定位,到如今的CT定位,疼痛治疗的定位已可以精确到毫米级别,就像狙击步枪一样精准击中靶心。黄穗翔见证了疼痛治疗技术的不断进步,但他也一直在强调:人体的神经功能极其复杂,不是简单地将疼痛区域的神经切断就能解决问题,要慎重考虑任何一种治疗方法。

    比如来自新疆的成先生,曾有医院为他做了神经损毁手术,切断引发疼痛的神经,但事与愿违,他的疼痛反而愈加严重。

    “一棵大树,把它砍掉很容易,但要重新种下再让它长成原本的那个样子,就很难了。”黄穗翔说。

    医生并非万能的神,有时黄穗翔接诊脊柱术后疼痛的病人,也会很坦诚地告诉他们,要想以后一点痛都没有,不太可能。这些病人受年岁增长等多方面因素影响,很难完全消除疼痛,疼痛科医生能做到的,是尽力为他们减轻痛楚。

    理解了“无能为力”,所以“竭尽全力”,这种认知对治疗癌痛病人来说尤为关键。有一次黄穗翔团队给一位90多岁的胰腺癌晚期患者植入了一个吗啡泵,将他的癌痛控制住了。当时老人已经痛得非常难受,做完手术后第三天,他可以下床,想要吃东西。

    很多研究都已表明,如果癌症病人的疼痛能得到很好控制,其生存期也会有一个比较明显的延长。对于一些晚期肿瘤患者,很多时候肿瘤科医生已经无能为力,而黄穗翔考虑的是,这些病人的疼痛是不是可以更好地得到控制?能不能更精准地处理好疼痛,让病人可以平静地走完人生最后一段时光?

    ◎一位癌痛病人的X光片。黄穗翔团队为他植入了一个吗啡泵。

    即使无法挽救生命,但黄穗翔觉得疼痛医生可以做到的,是提高癌症病人的生存质量。黄穗翔经常说,要让癌症病人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也拥有尊严,作为疼痛科医生,职责之一就是要帮他们消除疼痛,改善生存质量。

    “试想一下,如果一个病人吃不下、睡不了,痛到这样的状态,那他最后的尊严还在哪里?”

    黄穗翔自己是医生,父亲是医生,太太是医生,岳父、岳母也是医生。这个“内外妇儿”科齐全的医生家族偶尔能聚在一起时,有什么特殊的病例,他们立即就可以组成一个大型的“会诊现场”。

    有时黄穗翔会想起自己的年轻时候,当外科医生的父亲在家里放了很多医学的书,黄穗翔有空就会翻一翻,对那些手术图谱很感兴趣。暑假寒假的时候,他去父亲工作的医院里,父亲就会找出一件白大褂来给他穿上。然后黄穗翔就跟着父亲,看他怎么查房,甚至看他怎么做手术。

    站在一旁看着父亲拿起手术刀割开病人的皮肤,黄穗翔丝毫没有见血的紧张感,这样的画面在书里已经见得多了,更多的,他是觉得好奇和震撼。

    到自己也成为医生多年以后,这个职业使黄穗翔知道,缓解病人身体上的痛楚,很大程度上,也是在缓解病人心中的痛楚。

    一位独身的59岁病人,非常焦虑地找到了黄穗翔。因为腰椎间盘突出,她在两年前做过腰椎内固定手术,之后一直痛,会阴、肛门区、下肢都在发热,晚上更是痛得难以入睡。她本来在市中心有间位于四楼的房子,但因为疼痛不能走楼梯,她只好住进了老人院——因为老人院有电梯。

    黄穗翔给她做了微创手术,通过射频+臭氧治疗,她的发热感消失了,疼痛也明显减轻。她很高兴:“我终于可以回自己家了。”

    在黄穗翔看来,微创技术是目前乃至将来疼痛科发展的基石,要在这个基础上为病人进行精准治疗。这也是前辈们努力奠定下的根基,回顾广州市红十字会医院疼痛治疗近30年来的发展,可谓筚路蓝缕。

    疼痛科独立建制之后10年间,CT等设备的介入让科室对于慢性疼痛的诊断与治疗又上了一个台阶,从头、颈、胸、腰到内脏大小神经系统介入治疗,覆盖绝大部分神经痛。

    到黄穗翔“掌舵”疼痛科近10年里,在前辈打下的基础上,将精准的神经定位与微创介入紧密结合,使其成为广州市红十字会医院疼痛科治疗慢性疼痛的利器。黄穗翔说:“这么多年来,大部分病人都取得了比较好的治疗效果。”

    那位曾经住进老人院的独居者,正是获益于疼痛治疗的一位患者。经过射频等手段综合治疗后,她的疼痛状况明显改善。她终于可以自己行走,可以出去旅游。她说,这样的晚年生活才是自己想要的。

    与这位病人联系在一起,黄穗翔想到了那位有五个女儿的母亲。她们的处境如此不同,但身体上遭受的痛是相同的。令黄穗翔觉得欣慰的是,他亲手解决了这些难题。一切治疗疼痛的初心,都是为了让病人过得更好一些。这是一位疼痛科医生能尽到的最大本分,也是医者“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