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5月17日9时30分,父亲因患胃癌医治无效,在赤水老家病逝。尽管这些天来我对此事已有预感,但当这个时刻真正来临的时候,我还是悲从心起,难以自拔。生死离别引发的大痛大悲,不断地搅动着我的情感波涛,无论我是多么的坚强,也难于抵御它对我内心情感的侵袭。直至父亲下葬一周有余,我才有机会稍稍平静下来,回忆起过去的事情。斯时斯境,父亲病逝前后的言谈举止、音容笑貌等等,像过电影似的一幕幕地在眼前浮现,引发了我无尽的思念……
父亲生于1926年农历10月20日(公历11月24日),在兄弟姊妹四人中,是唯一的男孩,因此很得家人宠爱,曾有个金贵的小名——金狗。幼年时他身体瘦弱,经常患病,所以家里曾把他送到外婆家(现东赵乡孔村张家组)去生活——据说这样可以免灾辟邪,健康成长。在那里他度过了童年时光,归来时外婆家特地为他定制了一把弯镰,由他带回家——据说这也是缘于一个迷信的说法:“外婆家的铁,打成镰,阎王爷见你不敢缠!”之后四五年间,每逢清明节他都要到张家去上坟,直至12岁“完灯”以后。尽管如此,后来他还是经常患病。有次病情甚重,已近夭折,家人感到抢救无望,问他想吃什么,以满足他最后的愿望,他说“想吃马爪菜(即马齿苋)馍”。家人即挖菜做之,食后病竟痊愈,因之父亲曾戏言自己是马爪菜救活的。
我的爷爷奶奶都是大字不识的农民,但对这个独生男孩的教育却非常重视。所以从1934年3月起,父亲就开始在本村初小及私立卧龙小学(校址在今蒋家村白家组东侧的白家寺)上学。1941年秋小学毕业后,考入华县私立咸林中学初中部,1944 年秋考入该校高中部。1945年2月因家贫无力供养,遂辍学在家。是年5月,由其三舅张振歧所在商店东家胡誌(瑞凝庄人,其本家侄子胡广印时任长安县警察局长)介绍,到长安县警察局当了一名服务生。因不满该局黑暗,于当年11月偷偷离开,回家后自然受到了父亲的责骂。后来经堂兄刘中耀介绍,到郭村小学当了小学教师。1947年9月,他又入省立华州师范秋三九甲班学习。1949年5月离开该校,继续在郭村小学任教,从此正式开始了教师生涯。
父亲自幼喜欢音乐,上学时就经常参加学校的唱歌比赛(曾与同学郭生杰搞过男声二重唱),学会了拉板胡、二胡,吹笛子、唢呐,弹三弦,踏风琴等。他特别喜欢民间音乐,如关中地方戏剧秦腔、迷胡、秧歌等。因此走上小学教师岗位后,曾长期担任音乐教师。他对家乡的秧歌戏情有独钟,曾和义兄岳育民(又名岳万堂,辛村岳家人)一起,走访秧歌艺人,搜集、记录、整理这一民间文化遗产,足迹遍及赤水河流域。1980 年,赤水文化站将他俩搜集的秧歌资料汇编成册,命名为《华县秧歌》,在全省农村文化站现场会上油印交流。从解放初至70年代末,近30年来村里业余剧团排戏演戏,均是由他负责唱腔设计及教唱。在家境贫寒和艺术教育相当落后的环境下,父亲凭一腔热情,刻苦自学、锲而不舍,终于小有建树,是很不容易的。
父亲性格耿直,办事公道,脾气很大——每遇不平之事,常因愤懑而不能自拔。我常思忖,他这一性格上的弱点,也许是晚年患病的重要原因。
1984年夏,父亲在骑自行车途中,连人带车一起倒于村南铁路洞子南侧。幸被瑞凝庄吴公元撞见,通知家中由儿媳(福云)用架子车接回。我在渭南接到电话,立即乘车回家,把他接送到渭南地区中心医院。当时他半身不遂,半边面瘫,口齿不清,口水涟涟。经急诊科张正岳主任诊断,系“脑血栓形成”。后经精心治疗,不久即愈。后来除劳累过度时一腿微跛外,其余则好如常人。此次患病由于医治及时,对他似无大碍,但我总觉得从此以后,他的健康状况便每况愈下了。
1995年春节前夕,母亲说父亲全身乏力,面色苍白,疑似贫血。后经全家商议,定于春节后住院诊治。农历正月十六那天,我接他住进了渭南地区中心医院,但久查不知病因,于是内科尚润武主任建议作胃镜检查。当时我正在军分区招待所组织中小学职务评定,无暇顾及,便由我妻福云及惠梦虎科长陪同,前往西安检查。经西医二院诊断,为“幽门管腺癌Ⅱ级”。3月17日,在渭南地区中心医院施行了三分之二胃切除术。术后切片活检,系“胃幽门部溃疡型低分化腺癌”。考虑其年事已高,体质甚差,经我和妻商议,决定不作化疗,而采用保守疗法。是年6月,经渭南地区中心医院复查情况正常。然在10月,经省肿瘤医院复查,肿瘤却已转及肝脏,且已8公分有余。后即请西安著名中医肿瘤专家医治,后又改用德国的治癌新药。但一月后经该院胃镜室(李崇仓大夫)复查,竟生新瘤。无它法,故继续用德国药。至春节前夕,经省肿瘤医院CT检查,诊断为“腹腔全面转移”。此时实已束手无策,只好采取中西结合两项措施。
当此之时,我们虽未放弃治疗,但我及妻等均疑父亲已恐难逃脱被癌魔吞噬的命运了,即暗中为他安排后事,修了墓、漆了棺、备齐了衣服被褥等。然则在春节前后回老家暂住的那几天,父亲状况却格外的好,尚可一人骑自行车赴10里开外的李托村看望我姑一家。正月二十左右,竟一人骑自行车到华县县城洗澡。我及妻暗自庆幸,愿能天生奇迹,使父病得以康复。然而住回渭南后他病情即告恶化,先是浮肿,后不进食,最后几近不能自理。我及妻、母等恐父逝之渭南,难以料理,故婉言劝其住回赤水老家。初,不允,言“回去后咋办哩?”后觉大便已告困难,复告儿媳愿回老家,且言洗涮尿布也方便些。遂于5月5日乘车回家。中途应其要求,在赤水街由理发师郭长命理了发,至家时已疲备不堪,数十分钟无力睁眼。
5月8日,我从渭南乘车至华县县城,拟接在县农行工作的女儿一起回家。至县城时见妻已先我而至,言父欲见全部儿孙——她即是前来接女儿的。至家后父亲即对我等嘱咐后事。我及我的妻、妹、女等均在侧恭听,并不断应允嘱咐之事。望见父亲骨瘦如柴的面容,听到他困难伤感的言语,我等均不禁凄然泪下。
以后数日,由瑞凝庄医生胡建国进行滴注,每日一瓶。白天由家人轮流照管,晚间由我及妻、妹、妹夫看护。尤其是妻,既要料理家务,又要照顾父亲,自是万般辛苦。
5月16日晨,父亲对儿媳讲,他是个病人,但很想和正常人一样,坐在饭桌旁吃顿早饭。我等知其体力实不允许,但为满足其最后的愿望,就答应了。遂由我及妻、妹等将其抱至沙发,扶端坐正,面前放一小桌(桌腿由8块砖垫起),桌上放小菜两碟、稀饭一碗。然而这时他已力不从心——浑身震颤,手指僵直,根本无法握筷,无奈我只好夹菜(两丝笋丝)给他喂到口中。他虽无力,但尚可嚼咬。稍许,只见他突然两眼翻白,浑身震颤。众皆大惊,忙扶其躺于病榻,后数分钟方醒。醒后对我们讲:“试验失败了”“人休克了”“把你们吓了一跳!”
当晚由我看护。夜间他大小便各一,言欲大便时,甚急,然终未便下。夜半,曾以不清之口齿呼孙儿乳名数次。朦胧中,他要我用水为其擦脚、腿、胸、背等,我即擦之。又要擦脸,擦后他以手示双颊及下巴,我知其意指此处未净,即复擦之。凌晨5点半我妹接班后我即休息。8点半我突然被妻唤醒,言父病急。我即速起赶至榻前,见父呼吸甚急,遂将手掌平贴其腹,感到腹部忽上忽下,起伏骤烈。此等情形,从未有过。我即附耳告之:“云已给你叫娃去了!”意在让其精神获得支持,能在弥留之际,见上孙儿孙女一面。然而这时他已无力作答,双目微闭,凄然泪下,之后呼吸逐渐趋于平缓,腹部起伏亦相继减弱,终在9点30分撒手人寰,与世长辞。
父亲病危之时,孙儿因工作太忙不能在家服侍,只能忙里偷闲,抽空回家,每次均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归。5月14日(周日)回家后他同爷爷约定,下周三(5月17日)再回来探望。岂料刚及周三清晨,爷爷却不辞而别。孙儿闻讯归来,捶头顿胸,哭得死去活来:“爷爷呀!咱俩说好周三我回来看你的,为什么你不等我回来便走了!”亲朋好友,邻里乡亲,见状无不心痛欲裂,即是石头人亦会动容。人说大爱无言,大悲无声,然而真正的悲,尤其是生离死别,果真能达到这般境界的,世间能有几人?
父之离去,异常从容,异常安详——无呼叫、无呻吟、无抽搐、无任何痛苦状,而且头脑一直清楚;是在呼吸逐渐减弱中悄然西去的,犹如困乏后静静地睡去了一般。这也应了他当初对我们说的一句话“:我去世时你们不要害怕,我是不会留下任何令你们害怕的容颜的!”慈祥的父亲,为我们操劳了一生,在其生命之火行将熄灭的时候,也不忘为子孙后代着想。这等亲情,这等爱怜,怎能不令我们做儿女的心痛欲裂!从1994年3月17日做胃切除起,到次年5月17日不治而亡,父亲仅生存了一年零2个月。过后我常常扪心自问,是不是当初我不做化疗的决策,导致了父亲的早逝?即假若当初实施了化疗,是不是他可能就会生存得稍长一些?——果真如此的话,那我这个做儿子的,就有行为失当的罪过了!
每忆及此,我内心就多了一份不安,一份酸楚!然而事情是不能假设的,因此仅将父亲的治疗过程详述于此,以期提供一个参考,从而使人们在不幸遇到同类问题时,能做出一个正确的决策。